姑娘姑娘就嫁人了(姑娘姑娘嫁人了)

三喜儿的阿哥

三喜儿最喜欢的就是她的阿哥。

三喜儿为什么叫“三喜儿”呢？因为她排行老三，又叫喜儿，于是大家都叫她“三喜儿”，她有一个姐姐，一个哥哥，姐姐长她10岁，哥哥长她8岁，喜儿是最小的妹妹。三喜儿不知道为什么爸妈都不喜欢她，有时候喜儿吃饭时掉了饭粒、咸菜萝卜，或是把过节时才穿的衣裳扯出了线，阿妈就要骂她是“天生的赔钱货”，这个时候，阿哥就会捡起那些掉在地上的饭菜，笑呵呵地吃了，挡住了母亲的嗔怒，又用自己的衣服扯块布来给喜儿补衣服。喜儿看着阿哥穿着缩了尺寸的衣服逗自己，总是破涕为笑。阿哥有粗粗的眉毛和大大的眼睛，阿哥老是说：“等喜儿长大了，阿哥就带你进城买衣裳和零嘴”。

喜儿也喜欢姐姐，但是姐姐总是皱着眉头，不像阿哥天天笑，三喜儿觉得姐姐一定讨厌自己，于是她就天天跟着阿哥，阿哥去上田，她就上田；阿哥去捉鱼，她也去捉鱼。每到夕阳西坠，像巨大的狮子头掉落山谷，天地间掀起金色的浪，三喜儿就爬上垄坡，看着田里的阿哥和父亲，她坐在坡上，玩着随手捉住的小虫，然后等着阿哥阿爸带自己回去。有一次，入了夜，阿爸回去了，但是喜儿一定要等阿哥，结果等着等着远远望见了灰狼，一双双闪着荧荧绿光的眼。三喜儿吓坏了，吓得从半人高的垄坡上跌了下来，大叫着“阿哥”，阿哥就从田里挥着禾锄奔了过来，喝退了豺狼。阿哥对喜儿说：“从今往后，只要喜儿害怕了，就在垄坡上叫‘阿哥’，阿哥就会来”。

三喜儿不怕了，她把这句话紧紧地记在心头。

后来，阿爸的水烟越抽越猛了，阿妈裁衣时老被针戳得流血，阿哥也不爱笑了，阿姐夜夜把自己关在屋里，大人们都说“鬼子来了”。

三喜儿第一次见到那些戴着绿色瓜皮一样的帽子，穿着黄色衣服的人，就很害怕，她紧紧握着阿哥的手，一看到那闪着白色锋芒的刺刀，就想起了那些夜里的荧荧绿光，这些被叫作“鬼子”的人在村里把家家户户都抢了个遍，喜儿记着这些“西瓜帽”走后，自己饿了好几天，饿得没有力气去院里喂小鸡，不过院子里好像也没小鸡了。

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，喜儿慢慢长大了，她不再留男孩子一样的头发，姐姐给她扎了两条好看的小辫子，又给了一个小荷包，姐姐说：“喜儿，这是姐姐给你做的，你要记得姐姐啊。”三喜儿笑了，她终于发现姐姐也和阿哥一样喜欢自己。喜儿还是喜欢跑到垄坡上去看阿哥和阿爸种地、捉鱼、烧荒，可是有一天阿妈跟她说：“姐姐要走了。”

三喜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，她只记得姐姐涂了红红的唇彩，穿了一身红色的新衣裳，梳了云鬓，她的记忆中姐姐从来没有那么美，也从来没有那样伤心，姐姐抱着喜儿，一个劲地哭，然后就进了屋子。到了晚饭时，三喜儿问爸妈“姐姐不吃饭吗？”阿爸没有说话，让喜儿乖乖吃饭，阿妈对三喜儿说：“姐姐要出嫁了，以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”。

三喜儿哭了，她说：“姐姐不给喜儿当姐姐了吗？”阿爸和阿妈都不说话了，阿哥抱住了哭成泪人的喜儿，说：“喜儿乖，姐姐还是喜儿的姐姐”。突然间，锣鼓大作，她知道那是要把姐姐带走的人，姐姐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带出了门。她推开阿哥，跑了出去，一边哭一边跑，一边叫着“姐姐”，迎亲的队伍越走越远了，喜儿的声音越来越哑了。没人告诉喜儿，姐姐是让城里的财主看上了，他们家欠下不少地租，又遇上闹鬼子，早已经揭不开锅了，于是姐姐就给人家当了小老婆。阿哥抱起哭得涕泗横流的喜儿，对她说：“好喜儿，别哭了，等你长大了，阿哥带你去找姐姐”。

喜儿跑到了垄坡上，大喊着“姐姐”，可是夜深如墨，远方一片寂静。一连好几次，并没有见到姐姐，她于是终于觉得姐姐是走了。

渐渐地，喜儿习惯了没有姐姐的日子，但她有时候看着姐姐用过的物什，还是会流泪。不过，她又觉得自己有了新姐姐，那就是阿哥喜欢的红霞姐姐。红霞姐姐有着油光水滑的辫子，柳叶似的弯眉毛，白白的脸蛋，桃花似的眼眸，说话总是轻声细语，三喜儿想那样的女孩子，上辈子都该是天上的仙子。她总有一股子花香气，喜儿很喜欢那种味道，姐姐也有。阿哥和红霞姐姐在柳树下谈天，喜儿就在旁边玩，她看着阿哥笑了，红霞姐姐也笑了，她想自己很快又要有一个新姐姐了。

可是，老天下雨，姑娘嫁人，向来是由不得人的。阿哥不笑了，三喜儿知道那是因为红霞姐姐也要走了。她听到阿哥和阿爸的争吵，阿爸说：“红霞被日本人的狗腿子看上了，你又能怎么着？人家爹妈都没辙，你有几条命，敢去和侦缉队抢亲？”

三喜儿只记得，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阿哥发怒，平日里笑呵呵的阿哥，像是变了一个人，他用拳头砸向土墙，砸出了一个个坑，砸得手上挂了彩、见了红，还是砸。阿爸给了他一耳光，阿哥就跑出了门去，阿爸在屋里骂着：“你个没出息的孬种，只敢在家里耍威风！”

然后，双眼瞪大、头上绽着一条条青筋的阿爸，又用水烟袋指着自己：“走，都走，你个赔钱货也走！省得多吃老子的粮食！”阿妈又和阿爸吵了起来。三喜儿怕得想哭，她想到了姐姐，想到了红霞，她跑到了垄坡上，大喊“阿哥，你不要喜儿了吗？阿哥，喜儿害怕！”不一会，三喜儿就看见阿哥从齐人高的庄稼里走出来，阿哥的脸上都是泪水，他抱着喜儿：“阿哥不会不要喜儿。”

于是三喜儿就不哭了，她知道阿哥不会不要自己，阿哥说“我的好妹妹，我不会不要你的”。

鬼子越来越凶了，以前抢粮抢牲口，后来杀人放火，喜儿被母亲藏到了地窖里，喜儿只记得永远看不见太阳，窖里到处都是老鼠和蟑螂，喜儿害怕极了，但是阿妈让她不要出声，喜儿就捂住自己的嘴。日本兵回了城，阿哥也走了，喜儿哭着跑到了村头，村里一片狼藉，村东头烧了起来，村西头没有人烟，阿妈抱回了喜儿，喜儿只听见阿爸大骂：“走！你个杀头胚子，还敢去当新四军，抓到你不杀头？我王家算是断了香火，断了香火！”那是喜儿第一次看见阿爸哭，那个喜欢骂人的，喜欢揪自己小辫子的阿爸哭了，哭得像个孩子。

喜儿跑到垄坡上，去叫“阿哥”，结果阿哥并没有回来。她在垄坡上发现了一个粗布袋子，装着满满一袋草蜢。喜儿说她喜欢吃炸草蜢，阿哥就给她抓，她明白这是阿哥给她留的，她也明白了，阿哥一定会回来的。

姐姐走了，阿哥也走了，三喜儿长大了，开始跟着母亲忙上忙下了。阿妈说：“女孩子不会做针线、下厨房，是嫁不出去的。”于是三喜儿就跟着阿妈白天在院子里裁衣缝线，扎得手指点点红；晚上在灶房里柴米油盐，熏得脸灰蒙蒙。三喜儿才不管什么嫁不嫁人，她只想学好了针线、做好了饭菜，给回家的阿姐和阿哥裁衣服、炒饭菜。她相信，有那么一天，阿哥和阿姐都会回来的。

在一个仲夏的午后，三喜儿和阿妈照常做着家务，阿爸在田里照常侍弄庄稼。村里来了穿着崭新制服的兵们，他们说“日本投降了”。三喜儿当然不知道，那是1945年的8月17日，就在前一天，在遥远的日本东京，那些她恨得直咬牙的“西瓜帽”们效忠的天皇向全世界宣布了这个消息。

三喜儿和阿爸阿妈都笑了，他们由衷地开心，三喜儿想，去打鬼子的阿哥很快就要回来了吧？可是等啊等，日子就那样一天天过去了，阿哥却并没有回来。村里人又说：“老共和国军打起来了”，三喜儿不知道什么是“老共”，也不知道什么是“国军”，她只是想见阿哥，那个逗自己笑，那个在自己哭的时候做鬼脸，那个为自己抓草蜢，那个让她在垄坡上害怕时就喊自己的阿哥。

4年过去了，三喜儿到了可以结亲家的岁数了。喜儿那时才知道了姐姐为什么皱眉了。喜笑颜开的媒婆走后，阿妈跟她说，她要嫁到城里去了，那是个正经人家的男孩，父亲是生意人，嫁妆是一头黄牛和三大袋粮食、棉花，阿爸满脸堆笑，逢人就说，这样的阔绰的手笔，在这时日真是难见了。

三喜儿知道了，她不再是“赔钱货”了。

喜儿长到了18岁，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，有着姐姐一样美丽的朱唇和眉眼，她解开了发髻，一头乌黑的秀发垂到了膝盖，泪也落在上面。嫁人的日子近了，三喜儿每天都过得心如刀绞，呆坐在纺线机前。偶然会偷着跑到那个垄坡上，大喊着“姐姐”和 “阿哥”，可是每次都没有回应。

又过了一阵子，那天，三喜儿见到头戴红色五角星的兵们进了村庄，她还见到过去让阿爸跪下、抽阿哥嘴巴子的大财主被押走了，所有的乡亲都在鼓掌，那一天比过年还高兴。可是当她回到家里，却只看到了哭得几近昏厥的阿爸和阿妈。三个腰杆挺直的兵，给阿妈和阿爸递上了一件军装和几块大洋。

“您二位是王轩义同志的双亲吧？王轩义同志，牺牲在了渡江前线，尸首已经安葬在了南京，很遗憾，现在才能告知二老！”说罢，那几位解放军士兵都低下了头，其中一位声泪俱下地说：“王副连…怎么就倒在了最后关头？”

一个兵走上前，递给喜儿一张照片，那是穿军装的阿哥意气风发的样子。那个兵说：“女同志，你就是王喜儿吧？这是王副连给你的，他天天念叨你。”

阿妈和阿爸都哭得像个孩子，喜儿浑身一软瘫在了地上。

结亲的日子到了，阿爸和阿妈都跟着喜儿去见亲家。送亲队伍走啊走，眼看要出村了，三喜儿向父母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，还没等父母应允，穿着红艳艳的嫁衣，头上插着明晃晃的簪花，嘴上也和姐姐一样涂得红红的她，就径直跑到了那个垄坡上。阿妈和阿爸看傻了眼，担忧着她身上的嫁衣沾了土。

三喜儿却并不在意，她大声喊了起来：“阿哥！喜儿走了，喜儿嫁人了！阿哥，喜儿不害怕了！”远处，风吹过田里的禾苗，天上的云彩一朵接着一朵飘散开来，落日的余霞洒在大地上，喜儿知道那是阿哥笑了。

喜儿也笑了，她想她的阿哥回来了。